流泪到何年

想到母亲我看到的是一位虔诚地在无数的寺庙里磕着无数响头认命的女性。在磕头的过程中她将所有的心愿一条条呈上神灵,她祈佑夫君子女健康平安,若有厄运不敢回避只希望上天将厄运只降临于她的头上,她将承受所有而不会有任何怨言。

原谅我,母亲,我无论如何无法象您那样去上香磕头,您不会想到我不信神灵的原因正是因为您的太信,现在的说法叫作逆反。我坦白,在您虔诚祈祷的时候我在一旁正将所有神灵骂了个够。也有可能真有神灵,我的不敬引至神灵恼怒降祸于我而又因为您的祈求而由您承受?我或许应该忏悔?但再多的忏悔也换不回我的母亲。母亲,我的母亲她一生的确承受了所有的不幸!

母亲出身于殷实富足的家庭,囫囵吞枣将太外婆的一整套旧道德全盘接受。因为从小接受大家闺秀应该接受的训练,她的女红工夫相当好。她有高水平的裁缝技术,从衣服到鞋帽袜子都做的有规有矩;她懂很多绣花技巧,如乱针绣抽纱绣纳绣填空绣等等她都会;她“妇主中馈”是一位很好的厨师,烧着一手好菜,各种老式的糕点同样得心应手;她是家务圣手,家中尽管破败但总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很善于梳妆打扮,“妇容”是四德之一,但不可妖艳,只能淡妆,举手投足雍荣华贵,再穷的时候她一出门不认识的人总以为她是富人家的太太。

她末缠成足,叫半放脚,这得益于在外经商的外公偶然回家不忍女儿缠足时的痛楚向太外婆恳求,总算太外婆这次慈悲答应了。这恐怕是她唯一与当时家教不符的一次。

父母两方家族在当地都算有名气,这种结合双方家族都自以为得意。其实双方父母都已去世,家道已经破落,只是个空壳妆裱着往日的繁华,当时信息不灵,我怀疑双方家族可能都想借对方东山再起。他们两个都是孤儿,父亲更是于十四岁就出外谋生,对于父亲十四岁便执教鞭一事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朱陈结好,秦晋联姻,母亲就这么嫁于了父亲,她的一辈子就这么和这个家绑在了一块。

于归以后父亲贫困的现实便摆在了面前,从红楼进了绿窗。当时祖父在城里的店铺乡下的田产已经被变卖一空。还好外婆留了一点私房钱,母亲将这些钱为舅父姨妈了却了子平之愿,给他们成了家。我有一位舅父二位姨妈,一位是母亲的亲妹妹另一位是母亲的随嫁婢女。但小时候我们一无所知都一样称为姨妈。母亲让舅父开了家照像馆,但因抗战又关了门。就这么将最后的一点钱折腾完了,从此在她有生之年再也没宽裕过。

她为了这一家子的生存费尽了心。父亲一点微薄的收入要维持生活必需要有铁一样的手段和性格,单纯的忍受并不能解决问题,还应该有艺术般的治家技巧。

当年我们家吃的青菜很多都是从市场上丢弃的垃圾中捡来的。白菜烂了,但叶梗还是好的,可以做一道红烧白菜梗;甘蓝类都有一个很粗的颈,将颈外的皮剥去中心有一条心拿盐水泡了早餐傍饭最好。捡拾的菜经挑选,好的人吃太差的喂了家禽,有了家禽偶尔也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了,我还记得当年蹲在母鸡面前等候下蛋的急切心情。烧的柴火都是大松树下的枯枝落叶不用花钱,烧煤已是家景稍许宽松以后的事了。家人的衣物在她来说不太难,将旧的翻个面,将破的改成小的,将退色的从新染过,她重男轻女,但主要是指食物,若在服饰上她是重女轻男了,所以姐姐们出门并不太寒酸。

母亲非常勤劳,她当闺女时学的女红工夫派上了用场。她到学校给住校的学生缝补衣衫,年末时揽一些裁缝活为人做新衣,到绣花工场接一些外加工的抽纱绣品等等。也到蜜饯厂果品罐头厂等当季节性临时工,还揽过糊纸盒子的工作,我记得糊一个纸盒二厘钱,有活干的话每天十六小时连续工作大概可以糊三百个,每天赚六毛钱。她就这样和父亲一同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

她要面子,家里的穷苦绝不会对外人说道,外人并不知道这一身鲜亮的妇人家中竟吃的是垃圾里的菜蔬。我们几个读书时从来没晚交过学费更没有申请过任何减免,在所有开支中读书的支出是得到最先保证的,她希望儿女能成才,有一天能光彩家庭。

我无法想像这位大家闺秀如何能接受这种沦落?没见她抱怨过,因为古训“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命是上天的安排不可怨恨,即嫁了鸡便不可随狗。只是偶尔会回忆一些曾经有过的风光。

每年的大年初一都要到亲戚家拜年,因为亲戚分散得走很长的路,母亲带着孩子们从没坐过车。在寒冷的冬天刺脸的劲风中她带着我们艰难行进,真庆幸她没缠成足。我当时年幼走不动时由姐姐们交替背着从这家走向另一家,这都是为了节省车钱。姨外婆和姑妈们每人给我的二毛压岁钱要全部上交,因为这些钱也一并列入了她整个的开支计划。她的那种节俭现在的人无法想像,有一种很形象的比喻“豆豉分瓣”将一棵豆豉分二口吃。她的节俭一是为了生存二是有一个心愿,她想为这个家筑一个巢,有一间自已的房子。

最困难在父亲因历史问题锒铛入狱的时候,为了救父亲母亲将家中所有一并出卖,连三个姐姐也不能幸免全都送了人。有个买床的好心人看着家徒四壁给足了钱留下了床板和两条凳子让我们至少能搭个床。当时的政府得知这事后重新审查,总算父亲得以申冤无事返回,但我的一个姐姐再没能回归。

母亲性格倔强,旧道德根深蒂固,完全将儿女当成她个人的宝贝,她希望这些宝贝也完全按照她的规范成长。小时候的规矩待别多,连吃饭时多看几眼菜都是不允许的,这是贪婪。走路不可抬头太高,这不谦逊!别人说话时必须静听,这是教养。父母的教诲应铭记于心,这是孝顺。从小不允许哪一个出口一句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粗话,到了现在我还是不会骂人,所有的粗口都是在心里默骂的多。

母亲身体很差,贫穷而又高压下的环境给她的心脏造成不可恢复的伤害,她的心脏病很严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日没夜的辛劳母亲痪了风湿病。因没钱医治加上毛病多不好下药,她的健康从来都是处于一种临界状态,她是硬撑着过这每一天的。

母亲脾气不好,但只对我们和她的兄妹发火,因为有爱才会恨。发火的原因大多是她认为我们作错了事,又因为她的规矩特别多由此我们也就特别容易坏了她的规矩,所以小时候打骂是比较经常的,而且那种打是真打,打得你半死,流着眼泪的打。那一年因为大姐不听话想自找对象被母亲乱棍一顿好打,大姐无法解脱竟走了绝路!大姐成了母亲旧道德高压下的牺牲品。母亲自悔不已从此对儿女的教训温和了许多。

母亲和父亲教育儿女的方法根本不一样,父亲是一种很随意的宽容,而母亲是一种近乎残忍的严酷。我们都很怕她,但我觉得我的怕是表面的,骨子里其实不怕,而对父亲表面上不怕但骨子里是怕的。

值得庆幸的是父母的不幸没有毒化我的灵魂,我没有因此而怨恨这个世界,这其实还是得益于他们的教诲。父亲教我宽容,母亲教我认命,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观但结果是一样的。

母亲是爱我们的,她以她的那一套道德观强加于她的儿女们,她认为自已是旧道德的模范实施者,她以为儿女们也应该象她一样,她恨铁不成钢!她不止爱儿女,她将这种爱延伸到了儿女们的朋友身上。当年大哥的一些朋友都成了她一样的关爱,有许多人都一样叫着妈妈,我也同样叫着哥哥姐姐,至今没改。在外人眼中母亲与众不同,她保持了一种富裕人家的矜持和周到的礼节,所以一般人只是敬而远之,由此她只有极少的相知。她又极端自尊,亲戚朋友若有稍许不礼貌她便不与之来往。其实我怀疑她有一种极容易瞧人不起的秉性,虽然她总是彬彬有礼。她和父亲不同,父亲的彬彬有礼是真的,而她未必是,极可能是因人而异的。

大哥姐姐工作以后家境有所改善,她用一生的积蓄加上变卖了如自行车之类的一些东西共五百元终于买下了一间旧屋,了却了多年的心愿。我们有自已的栖身之地了,慢慢的也安上电灯烧上煤用上自来水了,这本应是她欣慰的时候,社教运动开始了。从没与任何政治有关的一个家庭妇女竟不知为何惹上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她成了反革命!我想她连什么是革命都搞不清楚,如何反呢?但从父亲的遭遇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对家以及儿女们以后的前程非常不利,一个父亲的历史问题已经够糟糕了,再加上她!以后儿女们如何生存?她选择了死亡,她为了她的儿女和家的幸福奉献了生命!她那本就是一出悲剧的一生竟然还必须以死来谢幕。

妈妈,你怎如此糊涂?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的死会减轻我们的麻烦?你怎没想到正因为你的死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麻烦?你的死没有得到任何益处!你的死只为这世界减少了一个吃饭的累赘,你的死只向阴间送去了一名永不翻身的冤魂!

妈妈,你怎如此自私?你走的轻巧你留下的是什么?你留下了一群从此残缺不全的孩子,他们从此没有了完整健全的人格;你留下了一个欲哭无泪的丈夫,你留下所有的痛苦让你相依几十年的伴侣独自承担;你给我们留下了永远无法释怀的悲呜。

大姐的死我是惊恐的哭,父亲的死我是理解的哭,母亲的死我是一种天崩地裂排山倒海的哭!我整个崩溃了,从十二岁那年起至今没有真正恢复过,至少在身心深处没有恢复过。三十六年来在寂寞的时候,在无声的夜间,在不可预兆的某个时候我会流泪,一种极度伤心无声无息的泪。

母亲,我不会原谅你的死!但无论如何我爱你。

2001年2月19日星期一